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雷雨(节选)

午饭后,天气更阴沉,更郁热,低沉潮湿的空气,使人异常烦躁。

……

周朴园: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。——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。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。

鲁侍萍:姓梅的?

周朴园: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,很贤惠,也很规矩。有一天夜里,忽然地投水死了。后来,后来,——你知道吗?

鲁侍萍:不敢说。

周朴园:哦。

鲁侍萍: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。

周朴园:哦?你说说看。

鲁侍萍:可是她不是小姐,她也不贤惠,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。

周朴园:也许,也许你弄错了,不过你不妨说说看。

鲁侍萍: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,可是不是一个,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。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。

周朴园(苦痛):哦!

鲁侍萍:她是个下等人,不很守本分的。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,生了两个儿子。生了第二个,才过三天,忽然周少爷不要她了。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,刚生的孩子她抱在怀里,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。

周朴园(汗涔涔地):哦。

鲁侍萍:她不是小姐,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,她叫侍萍。

周朴园(抬起头来):你姓什么?

鲁侍萍:我姓鲁,老爷。

周朴园(喘出一口气,沉思地):侍萍,侍萍,对了。这个女孩子的尸首,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。你可以打听到她的坟在哪儿吗?

鲁侍萍: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?

周朴园: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。

鲁侍萍:亲戚?

周朴园:嗯,——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。

鲁侍萍:哦,——那用不着了。

周朴园:怎么?

鲁侍萍:这个人现在还活着。

周朴园(惊愕):什么?

鲁侍萍:她没有死。

周朴园:她还在?不会吧?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,里面有她的绝命书。

鲁侍萍: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。

周朴园:哦,救活啦?

鲁侍萍:以后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,以为她那夜晚死了。

周朴园:那么,她呢?

鲁侍萍:一个人在外乡活着。

周朴园:那个小孩呢?

鲁侍萍:也活着。

周朴园(忽然立起):你是谁?

鲁侍萍:我是这儿四凤的妈,老爷。

周朴园:哦。

鲁侍萍:她现在老了,嫁给一个下等人,又生了个女孩,境况很不好。

周朴园: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?

鲁侍萍:我前几天还见着她!

周朴园:什么?她就在这儿?此地?

鲁侍萍:嗯,就在此地。

周朴园:哦!

鲁侍萍:老爷,您想见一见她吗?

周朴园:不,不。谢谢你。

鲁侍萍:她的命很苦。离开了周家,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。她一个单身人,无亲无故,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,什么事都做:讨饭,缝衣服,当老妈子,在学校里伺候人。

周朴园: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?

鲁侍萍:大概她是不愿意吧。为着她自己的孩子,她嫁过两次。

周朴园:嗯,以后她又嫁过两次。

鲁侍萍:嗯,都是很下等的人。她遇人都很不如意,老爷想帮一帮她吗?

周朴园:好,你先下去。让我想一想。

鲁侍萍:老爷,没有事了?(望着朴园,眼泪要涌出)老爷,您那雨衣,我怎么说?

周朴园:你去告诉四凤,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,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。

鲁侍萍:旧衬衣?

周朴园: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,纺绸的衬衣,没有领子的。

鲁侍萍:老爷那种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?您要哪一件?

周朴园:要哪一件?

鲁侍萍:不是有一件,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,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?还有一件,——

周朴园(惊愕):梅花?

鲁侍萍:还有一件绸衬衣,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,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。还有一件,——

周朴园(徐徐立起):哦,你,你,你是——

鲁侍萍: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。

周朴园:哦,侍萍!(低声)怎么,是你?

鲁侍萍:你自然想不到,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。

周朴园:你——侍萍?(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,又望侍萍)

鲁侍萍:朴园,你找侍萍吗?侍萍在这儿。

周朴园(忽然严厉地):你来干什么?

鲁侍萍:不是我要来的。

周朴园:谁指使你来的?

鲁侍萍(悲愤):命!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。

周朴园(冷冷地):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。

鲁侍萍(愤怨):我没有找你,我没有找你,我以为你早死了。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,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。

周朴园:你可以冷静点。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。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,这么大年纪,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。

鲁侍萍:哭?哼,我的眼泪早哭干了,我没有委屈,我有的是恨,是悔,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。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!三十年前,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,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,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,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。

周朴园:从前的旧恩怨,过了几十年,又何必再提呢?

鲁侍萍: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,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。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后,我没有死成,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,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。

周朴园: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吗?

鲁侍萍: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,才叫我带走的。(自语)哦,天哪,我觉得我像在做梦。

周朴园: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。

鲁侍萍:我要提,我要提,我闷了三十年了!你结了婚,就搬了家,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;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偏偏命定要跑到周家来,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里做过的事。

周朴园: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。

鲁侍萍:我伺候你,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。这是我的报应,我的报应。

周朴园:你静一静。把脑子放清醒点。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,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吗?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,多少年我总是留着,为着纪念你。

鲁侍萍(低头):哦。

周朴园:你的生日——四月十八——每年我总记得。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,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,受了病,总要关窗户,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,为的是不忘你,弥补我的罪过。

鲁侍萍(叹一口气):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,这些傻话请你也不必说了。

周朴园:那更好了。那么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。

鲁侍萍: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。

周朴园:话很多。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,——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。

鲁侍萍:你不要怕。他永远不会知道的。

周朴园:那双方面都好。再有,我要问你的,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?

鲁侍萍:他在你的矿上做工。

周朴园:我问,他现在在哪儿?

鲁侍萍: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。

周朴园:什么?鲁大海?他!我的儿子?

鲁侍萍:他的脚指头因为你的不小心,现在还是少一个的。

周朴园(冷笑):这么说,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动罢工,反对我!

鲁侍萍: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。

周朴园(沉静):他还是我的儿子。

鲁侍萍: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作父亲。

周朴园(忽然):好!痛痛快快的!你现在要多少钱吧?

鲁侍萍:什么?

周朴园:留着你养老。

鲁侍萍(苦笑):哼,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,才来的吗?

周朴园:也好,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。那么,我先说我的意思。你听着,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,四凤也要回家。不过——

鲁侍萍:你不要怕,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吗?你放心,我不会的。大后天我就带着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。这是一场梦,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。

周朴园:好得很,那么一切路费、用费,都归我担负。

鲁侍萍:什么?

周朴园: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。

鲁侍萍:你?(笑)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,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?

周朴园:好,好,好,那么,你现在要什么?

鲁侍萍(停一停):我,我要点东西。

周朴园:什么?说吧。

鲁侍萍(泪满眼):我——我——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。

周朴园:你想见他?

鲁侍萍:嗯,他在哪儿?

周朴园: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。我叫他,他就可以下来见你。不过是——

鲁侍萍:不过是什么?

周朴园:他很大了。

鲁侍萍(追忆):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?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。

周朴园: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。

鲁侍萍:哦,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吗?我不会那样傻的。我明白他的地位,他的教育,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。这些年我也学乖了,我只想看看他,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。你不要怕,我就是告诉他,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,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。

周朴园:那么,我们就这样解决了。我叫他下来,你看一看他,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。

鲁侍萍:好,我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。

周朴园(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):很好,这是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,你可以先拿去用。算是弥补我一点罪过。

鲁侍萍(接过支票):谢谢你。(慢慢撕碎支票)

周朴园:侍萍。

鲁侍萍: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。

周朴园:可是你——

外面争吵声。鲁大海的声音:“放开我,我要进去。”三四个男仆声:“不成,不成,老爷睡觉呢。”

周朴园(走至中门):来人!(仆人由中门进)谁在吵?

仆 人: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!他不讲理,非见老爷不可。

周朴园:哦。(沉吟)那你就叫他进来吧。等一等,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来,我有话问他。

仆 人:是,老爷。(由中门下)

周朴园(向侍萍):侍萍,你不要太固执。这一点钱你不收下,将来你会后悔的。 侍萍望着周朴园,一句话也不说。 仆人领大海进。大海站在左边,三四个仆人立一旁。

鲁大海(见侍萍):妈,您还在这儿?

周朴园(打量大海):你叫什么名字?

鲁大海(大笑):董事长,您不要同我摆架子,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?

周朴园:你?我只知道你是罢工闹得最凶的工人代表。

鲁大海:对了,一点儿也不错,所以才来拜望拜望您。

周朴园:你有什么事吧?

鲁大海:董事长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。

周朴园(摇头):我不知道。

鲁大海:我们老远从矿上来,今天我又在您府上大门房里从早上六点钟一直等到现在,我就是要问问董事长,对于我们工人的条件,究竟是答应不答应?

周朴园:哦,——那么,那三个代表呢?

鲁大海:我跟你说吧,他们现在正在联络旁的工会呢。

周朴园:哦,——他们没有告诉你旁的事情吗?

鲁大海:告诉不告诉于你没有关系。——我问你,你的意思,忽而软,忽而硬,究竟是怎么回事? 周萍由饭厅上,见有人,即想退回。

周朴园(看周萍):不要走,萍儿!(视侍萍,侍萍知周萍为其子,眼泪汪汪地望着他)

周 萍:是,爸爸。

周朴园(指身侧):萍儿,你站在这儿。(向大海)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。

鲁大海:哼,你们的手段,我都明白。你们这样拖延时候,不过是想去花钱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,暂时把我们骗在这儿。

周朴园: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。

鲁大海:可是你完全错了。我们这次罢工是团结的,有组织的。我们代表这次来,并不是来求你们。你听清楚,不求你们。你们答应就答应;不答应,我们一直罢工到底,我们知道你们不到两个月整个地就要关门的。

周朴园: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,那些领袖们都可靠吗?

鲁大海:至少比你们只认识洋钱的结合要可靠得多。

周朴园:那么我给你一件东西看。 周朴园在桌上找电报,仆人递给他;此时周冲偷偷由左书房进,在旁谛听。

周朴园(给大海电报):这是昨天从矿上来的电报。

鲁大海(拿过去读):什么?他们又上工了。(放下电报)不会,不会。

周朴园:矿上的工人已经在昨天早上复工,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吗?

鲁大海(惊,怒):怎么矿上警察开枪打死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了吗?(又看电报,忽然笑起来)哼,这是假的。你们自己假造的电报来离间我们的。(笑)哼,你们这种卑鄙无赖的行为!

周 萍(忍不住):你是谁?敢在这儿胡说?

周朴园:萍儿!没有你的话。(低声向大海)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几个代表吗?

鲁大海:你不用多说,我明白你这些话的用意。

周朴园:好,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。

鲁大海(笑):你不要骗小孩子,复工的合同没有我们代表的签字是不生效力的。

周朴园:哦,(向仆人)合同!(仆人由桌上拿合同递他)你看,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。

鲁大海(看合同):什么?(慢慢地,低声)他们三个人签了字。他们怎么会不告诉我,自己就签了字呢?

鲁大海:(慢慢地,低声)他们三个人签了字。他们怎么会不告诉我,自己就签了字呢?他们就这样把我不理啦。

周朴园:对了,傻小子,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。

鲁大海:那三个代表呢?

周朴园:昨天晚车就回去了。

鲁大海:(如梦初醒)他们三个就骗了我了,这三个没有骨头的东西!他们就把矿上的工人们卖了。哼,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董事长,你们的钱这次又灵了。

周 萍:(怒)你混账!

周朴园:不许多说话。(回头向大海)鲁大海,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话——矿上已经把你开除了。

鲁大海:开除了?!

周 冲:爸爸,这是不公平的。

周朴园:(向周冲)你少多嘴,出去! 周冲愤然由中门下。

鲁大海:哦,好,好,(切齿)你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,只要你能弄钱,你什么都做得出来。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,你还——

周朴园:你胡说!

鲁侍萍:(至大海前)别说了,走吧。

鲁大海:哼,你的来历我都知道,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,故意叫江堤出险,——

周朴园:(厉声)下去!

仆人们:(拉大海)走!走!

鲁大海:(对仆人)你们这些混账东西,放开我。我要说,你故意淹死了两千二百个小工,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!姓周的,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!你现在还——

周 萍:(忍不住气,走到大海面前,重重地打他两个嘴巴)你这种混账东西! 大海立刻要还手,但是被周宅的仆人们拉住。

周 萍:打他!

鲁大海:(向周萍高声)你,你!(正要骂,仆人一起打大海。大海头流血。侍萍哭喊着护大海)

周朴园:(厉声)不要打人! 仆人们住手,仍拉住大海。

鲁大海:(挣扎)放开我,你们这一群强盗!

周 萍:(向仆人们)把他拉下去!

鲁侍萍:(大哭起来)哦,这真是一群强盗!(走至周萍面前,抽咽)你是萍,——凭,——凭什么打我的儿子?

周 萍:你是谁?

鲁侍萍:我是你的——你打的这个人的妈。

鲁大海:妈,别理这东西,您小心吃了他们的亏。

鲁侍萍:(呆呆地看着周萍的脸,忽而又大哭起来)大海,走吧,我们走吧。(抱着大海受伤的头哭) 大海为仆人们拥下,侍萍亦下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