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乙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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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北省的信息竞赛教练群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一群教练和一堆电脑,电脑里面预备着题目和资料,可以随时做题学习。搞信息竞赛的教练,傍午傍晚结束了常规信息课的教学,每每花40CNY,买一套题,————这是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每套题要涨到90CNY,————在小机房选一套模拟题,早早的验完休息;倘肯多花20CNY,便可以买一篇题解,或者std,来帮学生巩固复习,如果出到150CNY,那就能买一个新算法PPT,但这些教练,多是退役学生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专业当教练的,才来到大机房,要题解要PPT,慢慢地理解。

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HBOI的教练群里当伙计,肚子的说,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专业教练,就在小机房做点事罢。小机房里的退役学生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题目从U盘里拷出,看过最后修改日期是不是好几年前,又亲眼看将题目发到桌面里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监督之下,发原题陈题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肚子的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蓝边铅球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发题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
我从此便整天的待在小机房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肚子的是一副凶脸孔,退役学生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wjq到机房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
wjq是在小机房而自称专业教练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瘦小;青白脸色,绉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部乱蓬蓬的乌黑的头发。穿的虽然是上等夹克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经验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w,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“上大人wjq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wjq。wjq一到店,所有看题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wjq,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来两套模拟题,要一篇题解。”便排出100CNY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!”wjq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lcl的算法书,吊着打。”wjq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窃书不能算偷……窃书!……教练的事,能算偷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我是有经验的”,什么“我见过很多比你优秀的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机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wjq原来也教过竞赛,但终于没有教出金牌,又不会教文化课;于是愈过愈烂,弄到将要滚蛋了。幸而钞得一手好代码,便替人家钞钞题解,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好吃懒做。坐不到几天,便连人和题目题解std,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,叫他钞题解的人也没有了。wjq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。但他在我们机房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粉板上拭去了wjq的名字。

wjq看过半套题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wjq,你当真会教竞赛么?”wjq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半个金牌也捞不到呢?”wjq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“你们再发神经就全都给我滚蛋”之类,一点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肚子的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肚子的见了wjq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wjq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小朋友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学过C++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学过C++,……我便要考你一考。天天爱跑步,怎样写的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 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wjq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会写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方法应该记着。将来做CCF主席的时候,教同学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CCF主席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肚子的也从不教NOIP题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就是线段树合并吗?”wjq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天天爱跑步有64档部分分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wjq刚用指头碰到键盘,想在电脑上写代码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
有几回,隔壁教室小朋友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wjq。他便教他们FHQ,一人一遍。同学们学完FHQ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Splay。wjq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代码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(指知识)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代码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
wjq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
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肚子的正在慢慢的结帐,取下粉板,忽然说,“wjq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190CNY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看题的教练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 ……他打折了腿了。”肚子的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偷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偷到tcl里去了。他家的东西,偷得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写道歉信,后来是打,打了大半夜,再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“打折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肚子的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帐。

中秋过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火,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教练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来一套题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wjq便在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夹袄,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个蒲包,用草绳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来一套题。”肚子的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wjq么?你还欠190CNY呢!”wjq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,题要新。”肚子的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wjq,你又偷了东西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 要不是偷,怎么会打断腿?”wjq低声说道,“跌断,跌,跌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肚子的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教练,便和肚子的都笑了。我挑了题,发出去,发在他电脑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40CNY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是泥,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,他看完题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wjq。到了年关,肚子的取下粉板说,“wjq还欠190CNY呢!”到了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,“wjq还欠190CNY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——大约wjq的确死了。